鸟
天空的铁苍色压得太低,被雨幕溶解,弥漫。单调的衰黯充斥人间,模糊了五感,稀释情绪,钝化思路,最终在暮春罕有的寒凉之中麻木,凝滞。
雨是绝佳的屏,单调的淅淅沥沥为人在世界中隔出可贵的一隅清静。可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和谐的声音,如幼猫的爪挠着神经末梢----女人歇斯底里尖厉的吼骂,男人的咆哮,玻璃器具化作一摊碎响----出自宋晨身后,所谓的家。
自父母七年之痒伊始,家中便再无宁日。母亲高学历高薪高颜值,本就认为父亲配不上她,而父亲的暴脾气无法忍受母亲掌管家中一切的盛气凌人,接连两次出轨又加大了裂痕。然而这种情况并未随七年之界的结束而好转,相反,愈演愈烈。起初的几年,宋晨还会躲在角落里望着二人的背影啜泣,年岁渐长,他学会了假装与自己无关。所以他宁愿坐在台阶上淋雨,也不想理会父母的“二人世界”。
发中水早已饱和,不断地在发尖结出点点晶莹,继而陨落,在水泥地面绽出花。
宋晨抹了把脸上四溢的水,发觉远处的混沌见有一个小黑点,轻灵地贴地蹦跳。近了,是一只被雨打湿了羽毛的麻雀,小爪子敲着地面发出嚓嚓声,径直蹦到宋晨身前。
衣料吸饱了水,风过处,四肢百骸一阵痉挛。
她也冷了吧。
这样想着,宋晨缓缓伸手小心翼翼地拢住小麻雀,传递掌心的温度。小家伙竟也不躲。
宋晨喜欢鸟。
父母几次三番想要离婚,都被家中长辈以孩子太小为由劝了下来。因而母亲又将怒火迁到了宋晨身上,觉得自己所做的牺牲全都是为了他。可其实宋晨打心底希望他俩离。
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个错误。
母亲还在为自己母爱的“伟大”感动不已,要么肆无忌惮地对孩子提出苛刻的要求而不觉无理,要么便是沉默的冷暴力。宋晨竭尽全力取得最好的成绩,各种乐器、奥数比赛拿第一,别的孩子七八岁正是淘气的年纪,而他早已学会默不作声的乖巧。只有这样,才能得到母亲的一声称赞----又多了一个她和好姐妹间炫耀的资本。父亲从不顾家,对他的了解几乎只是户口本上的一个名字。
这样的家庭,他没有一丝容身之地。
只想逃离。
外环郊区罕有人迹,在那里,他觉得心旷神怡。
成群的乌鸦就栖在那片林子里;喜鹊个个儿胖得小肚儿溜圆,在秋收后的麦田里蹦跶;鸽子做什么都成群结队;麻雀们在松间上上下下,喧闹不停;布谷鸟隐在后山,但闻其声不见其踪。。。。。。
阳光下羽翼丰满,掠过薄纱似的云,化作苍穹一点。
她们好自由。
宋晨试着给她们带小米、玉米粒、麦粒。起初她们都不敢接近。鸽子是人家养的,不怕他,大大方方地吃,渐渐地,鸦鹊也来讨食;麻雀是如何也不肯吃的,他便撒在松树下,一来二去也熟了,甚至敢站在他脑袋上撒野,红脸蛋小黄嘴儿,直接对着他耳朵叫喊。
这时他最快乐。
可转眼,就又是现实的一地鸡毛。
天堂到地狱有多远?
回趟家就是。
小麻雀暖和了,跳出他手心,又蹦蹦哒哒地走了。
孤寂回归,身后的争吵仍在继续。
不知是何时的念头,腾起,发酵,如雾霭充斥世间,蔓延,渐渐不可抑制地盛大起来。
我的存在有什么意义?
或许是个错误,一串乱码。
我痛苦,别人也痛苦。
不如让它结束。
裁纸刀尖一下下点在腕上,似是不经意和着雨的节奏。
这里已经有一道疤了----上一次刚刺进一点刀尖便有点后悔,自己偷偷买了酒精棉球消毒。
这次不会再后悔了。。。吧?
闭上眼睛,准备发力。
脚步声?!
慌乱地将小刀撇进角落的灰尘,才发现来人是住对面的大哥哥----鸽群就是他养的----据说一次重病让他失明,也失了声----一手执伞,一手搭着大衣,肩上是方才的小麻雀。
微笑着俯身为宋晨披上大衣,小家伙顺势跳下来。宋晨拢住小麻雀,捧起,让她站在自己的右手心上。毛已经差不多干了。大哥哥像宋晨拢住小麻雀那样,轻轻地牵起宋晨的手腕,将大半的伞送到他这边。宋晨有点诧异,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。
给宋晨一套干衣裳示意换上,又为宋晨捥好过长的袖子、裤管;没有用吹风机,而是用毛巾一点点擦干宋晨的发,再梳好;拿出邦迪准确无误地贴上手腕的伤口----方才刀尖点破的,只是冒出来一点血丝,连宋晨自己也没发觉。
宋晨问大哥哥是怎么发现的,他在本子上以指量好距离,用笔一气呵成写道:
“小鸟能看到的,我也能看到。”
他的字有连笔但不妨碍辨认,下笔略重,部首偶有分家但字体仍十分俊逸。
“那你岂不是坐在家里就能俯瞰整个城市?”宋晨问。
“是。”
宋晨觉得盲眼少年家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。他闭着眼睛一阵猛吸,很熟悉,嗯,身上的衣服也是这个味道。。。像。。。雨后的野甸子,草木翠嫩的清香,掺着山里一地松软厚实老松针香。。。。。。
宋晨跑到少年面前:“大哥哥是森林味儿的!”
“诶?是吗?”
小宋晨打开窗子,接了一捧水,放到少年手心里。
“?”
“给大哥哥浇水,看能不能长出小树苗。”
少年愣了好久,笑容缓缓绽开。手上的水已经干得差不多,手心向下轻轻扣在宋晨的头上,另一手写道
“长出来了呀~”
雨小了不少,云匆匆,似棉花糖一片片被扯下。斑驳奔走的灰之间,跃出一缕阳光,阴霭四散惊逃。
宋晨仰头看少年清秀的脸,弯弯带笑的眉眼,光为他镀了一层金边。
这一瞬,便是永恒。
换回自己已烘干的衣服,在少年家吃过晚饭,暮色渐沉。
宋晨攥着少年的手:“大哥哥,你不要把我送回去好不好?”
少年身形猛地一顿。
良久,宋晨偷眼瞧着他的脸,小声道:“好吧。”
听不清母亲是怎样道的谢,宋晨的眼神一直未离开过少年,宋晨甚至希望房门慢一点关,即便他看不到自己的不舍。
此后,他常去找少年玩。
一起在落地窗前听雨,玉碎珠落声;去外环喂鸟,听啾鸣空灵;感受习风与暖阳,抚摸松鼠在雪地印下的脚印。他看不到,宋晨就用语言给他描述面前的景象,他摊开宋晨的手掌,画一只小太阳。
一一年初冬,他们甚至救了一只将被冻死的猫头鹰----比电饭锅还大,任宋晨抱了个满怀。龙东地区没有这物种,大哥哥说可能是从内蒙古那边飞来的----要么是迷路了,要么是在那边饿了肚子,到东北寻活路。猫头鹰好凶,他们供祖宗似的养了一冬,开春给叼来十几只大肥耗子,门前摆了一排。神气地瞅着大哥哥和瑟瑟发抖的宋晨,拍拍翅膀走了,再也没回来。这都给了附近的野猫。它们得了便宜,聚在门边日日夜夜地嚎,吓得他家鸽子在阳台外挂的大鸽舍里直扑腾。
宋晨一得空便去找大哥哥,哪怕是高三也没断,反正家里人也从未理会过他。
大哥哥想看书便让宋晨读给他听,作为回报,他给宋晨弹钢琴,音符伴着瑞雪纷纷落下。
又是一年盛夏。
宋晨忽然说,自己考上了伦敦一所大学,后天的火车,动身去北京,转机去伦敦。
他只是点了点头,换了一曲骆集益在《海角七号》中的配曲《1945》。
宋晨闭上眼,仿佛看见松针间一缕通黄的阳光,不再有雀喜悦的聒噪,不再有小松鼠黝黑眼珠儿中的祈愿。
默默绽放的凄艳,这是他的告别。
文化差异,内向性格的阻碍,在夜店灯红酒绿间呆若木鸡的宋晨被室友嘲笑;种族歧视、蔑称绰号让他抓狂;伦敦人性格的冷漠让他手足无措。四处强行要钱的流浪汉,无处不在的烟头,地铁站口贩卖大麻的人,遍街黑色行装来来往往,雾都温带海洋气候常年低温,压抑,压抑,压抑。。。。。。
室友醉酒后,乱摔酒瓶,翠绿的碴子和幼时一地碎响渐渐重合。。。。。。
要么被讥讽,要么被漠视。
没了他的庇护,童年的阴影从心底最深处一点点爬出来,现形,膨胀,桀笑着扼住宋晨的喉咙。。。。。。
房价压迫下,街头无助的女孩:“我今晚能不能睡你家?”宋晨愣了一下,好熟悉。
脸上湿湿的,随手抹一把,是泪。
“先生?”
宋晨把伞塞进女孩手里,自己置身雨中,妄图让雨混淆泪水,维护自己可悲的最后的尊严。
晚了。
堤一旦开口,便是江洪一溃万里。
跪在雨中,崩溃大哭,发出鬼一样尖厉的咆哮。
为了向被吓坏的女孩赔罪,宋晨真的带她回了合租的公寓。无视室友的讥笑,宋晨请女孩睡卧房,自己睡客厅沙发。
于是,所有现金不翼而飞。
宋晨没在意。
或者说,已经没有精力去在意。
身体每况愈下,一七年秋甚至开始咳血。室友的第一反应是厌嫌。即便已经查实没有传染性,室友仍要求分开。
宋晨只是点点头。
他有点羡慕遇见女孩时的自己,那时他还能哭出来。
终于,宋晨站到了天台上。
一如既往地,整个伦敦城是灰色的。
再大的雨也溶不掉的灰。
宋晨想起八岁时,被扔进角落灰尘堆里的裁纸刀。
真巧,现在身旁也有一只小鸟。
衣料吸饱了水,风过处,四肢百骸一阵痉挛。
她也冷了吧。
试探地伸出手,她惊而振翼飞走。
已经无力牵起自嘲的嘴角。
宋晨沉寂在灰中,没有注意到雨中莫名聚集的大量的鸟群,密密麻麻的羽翼遮蔽天日。
踏上天台的边级,准备翻越防护栏。
忽而一股巨力将宋晨硬生生扯下,拽进一个坚实的胸膛。
心跳响如闷雷,隔着衣物都能感到那人皮肤的炙热。这里是四十二楼,电梯运载正在高峰时段----他是怎么上来的不言而喻。
他死死地拥着宋晨,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宋晨揉进自己的骨血。宋晨被紧攥得有些透不过气,但周身浓郁的森林气息已经证明了一切。
鸟群啾鸣下,城市的灰烟消云散。
他在宋晨背上画了个小太阳。
挚友葬礼上,中年妇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将盲眼男人的思绪拉回现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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